发布时间:2024-11-25 20:07:27 来源: sp20241125
【特稿200】我在八宝山当火化师
5位平均年龄约27岁的女孩子,在花一样的年纪,从事一份与凋零相关的工作。
生离与死别,她们见过太多。在生命面前,任何情感和语言都太过单薄,只能交给时间去稀释。遗体火化工作带给她们的死亡感悟,如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悄然影响着她们生活的轨迹……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夜里1点多,一通电话打到了赵岩的手机上。从在梦中被电话叫醒,到出现在遗体交接处,她和云小林只用了5分钟。
一位逝者的遗体出现腐败现象,无法寄存,根据要求,需要立即火化。
收到任务后,两人麻利地戴上口罩、手套,开启设备,去遗体交接处进行火化接收,紧接着,调度入炉,遗体火化……
夜晚的八宝山,漆黑且静谧。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回到值班室,躺到床上,时针已经指向夜里3点。
这是“火玫瑰”班组一个平常的夜晚。
“火”代表热情和温暖,“玫瑰”象征爱、美丽与和平。这个成立于2022年初的女子火化班组,目前有5位成员,她们平均年龄约27岁,都毕业于专业院校。
在生命的最后一站,这些花一样年纪的女孩们,用爱意与温暖为灵魂“摆渡”,为逝者送别。
萌芽
赵岩依然记得第一次捡拾骨灰时的场景。
那是她来到火化车间的第一天。当她戴着隔温手套,用手触摸到第一块骨头时,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你不害怕吗”“为什么要干这行”……
工作以来,这些问题反复在她和云小林的生活中出现。
1998年出生的云小林,尽管年纪不大,但已接触殡葬行业近7年。而她就业的这条路,开始时似乎走得有点“偏”。
最初,父母给云小林规划的路线是当一名空乘。彼时,对于自己的未来,她还没有特别确切的想法,直到那天和朋友闲聊,“殡葬专业”才第一次在她心中扎下了根。
19岁,在学习空乘专业一个月后,云小林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退学去学殡葬。
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又决绝,她的父母第一次看到女儿乖巧面孔背后的逆反。
“要去北京学殡葬,你自己去,我们不管你了!”自小被家人宠大的云小林,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
而她并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坚持去学这个专业,还因为一件从高中时就后悔的事。那时候,爷爷去世,忙于考试的她没能去送老人最后一程,这成了压在她心底深深的遗憾。
“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事,唯一让我特别想干的,就是学这个专业!”
没有拗过女儿的坚持,父母还是将云小林送到了北京。那时,他们觉得女儿只是一时兴起,之后并不会从事这个职业。
2019年,即将毕业的云小林,把简历投到了八宝山殡仪馆。这一次,她不仅再度打破了父母的认知,也让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室主任魏童吃了一惊。
“看名字还以为是个男孩儿。”魏童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女孩来应聘遗体火化师。
殡葬服务行业的岗位主要包括殡仪服务员、遗体防腐整容师、遗体火化师和墓地管理员等,不同于其他岗位,“遗体火化师常年跟火打交道,是殡葬行业最辛苦的工种,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
清理炕面的残物收集器重达100多公斤,清理炉膛的工具近5公斤重。每捡拾完一具遗体的骨灰,火化师都要用这些工具清理炕面和炉膛,每天重复几十次。
最开始,魏童想劝云小林去工作环境相对好些的殡仪服务岗。可是,即便对火化师的工作条件一清二楚,云小林还是一再坚持。
魏童决定留下她,“咱们先试一试,如果不能胜任,我再推荐你到服务岗,好不好?”
“随着设备逐渐升级,女性是可以胜任火化工作的。”胆大心细的云小林,让魏童逐渐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女孩儿们更能提供温情、人性化的服务,不仅是送逝者最后一程,还要让生者得到慰藉。”
2022年初,00后女孩刘德洁和姚紫晴也来到了这里,作为云小林的师妹,她们选择如此小众的职业,是因为觉得这份工作能让自己摆脱焦虑,找到人生的价值。
在殡葬专业的就业方向中,遗体火化师相对偏向技术型,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从业者应对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对于有“社恐”的刘德洁来说,这个岗位无异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同一年,赵岩从八宝山殡仪馆的殡仪服务岗调至火化车间工作。这之前,她已经在殡仪服务岗干了近10年。此前也在殡仪服务岗工作的董宁,听到成立女子火化班组的消息,找到了魏童:“主任,我也能干,你怎么没考虑我?”
迷雾
偏见,如同迷雾裹挟着姑娘们,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知有多少次,姑娘们在租房时遭到白眼。有的房东一听她们在殡仪馆上班,立马就摆手,“不租了!不租了!”
时间久了,大家在租房的时候都有了经验——绝口不提自己的工作单位。
“你是学化妆的,改天也给我化一下吧。”一次,刘德洁正在参加朋友的婚宴,同桌的人听到她的专业跟化妆相关,由于不了解是哪种类型的“化妆”,还这样打趣地问过她。
当他们得知刘德洁的工作内容之一是“殡葬化妆”时,全桌气氛瞬间凝固,大家心照不宣地迅速转移了话题。
这份工作对她们的影响,不只有生活中的琐碎,还有种种“人生大事”。
“我宁愿一头撞死,也不会让我儿子娶干你这行的媳妇!”那时,刚工作两年的云小林到邻居家做客,对方的一句话让场面顿时冷了下来。云小林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再做解释。
“我觉得这个职业也有个好处,就是能帮我筛选合适的人。如果两个人连三观都很难一致,那更别提携手走完一生了。”刘德洁的笑中带着释然。
理解,对她们来说,是太难得的一件事。
这些姑娘们觉得,每一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都应当并且终会赢得别人的尊重。但因为年轻,因为是女性,不被信任,成为她们经常会遇到的情况。
刚来八宝山的那段日子,是云小林压力最大的时候,“这里近20年没有招收过女性火化师,我心里并没有把握自己可以留下来。”
有些客户一听说为亲人火化遗体的是20岁出头的小姑娘,会直接提出质疑。这样的场景,云小林碰到很多次,经历多了,便总结出一些经验:
“只能用专业去打消他们的疑虑。我会跟他们说我的专业经历和从业经历,从防腐整容到殡仪服务,很多岗位我都干过。我也会跟他们分享我对生命的理解,尽可能地去安抚他们,缓解他们悲伤的情绪。”
改变外界的看法很难,想要拨开偏见的迷雾,姑娘们只能尝试找到自己的坐标。
“活在当下。现在的我们,就是最好的样子,无论所处的环境是好还是不好。”在26岁的云小林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与成熟。
如今,每天下班后,她总是会忍不住给父母打个电话,谈谈自己的生活,问候他们最近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这在以前是她不会做的事。
慢慢地,她的父母对这个行业有了更多了解,也转变了对女儿职业选择的看法:
“确实像女儿说的那样,这是个积德行善的工作。”
燃烧
“这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怎么会离开我呢!”
在取灰处,一位二三十岁的女性崩溃地嚎啕大哭,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已经离开了。
父亲昔日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如今,过往的喜怒哀乐,都如烟消逝,唯剩眼前这一袋骨灰。骨灰袋上印着性别和对应身份的二维码,成为父亲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后证明。崩溃的情绪袭来,也不过是一瞬间。
取灰处的工作人员立刻把负责火化的赵岩叫了过来,“这时候,大多数亲属都很难接受亲人离开的事实,我们除了要向他们讲清楚环节上无差错,更重要的是安抚情绪,让他们能够尽量释怀,开始新的生活。”
这只是火化师工作中的一个环节,他们面临的困难和挑战,远不止于此。
最难受的是夏天。粉尘、汗水、高温交织,捡灰时,炕面的热气穿透口罩,向女孩们的口鼻袭来,烤得她们的脸又红又烫。热到实在受不了时,大家会跑到车间外摘下口罩喘口气,口罩下面,是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勒痕。
到了冬天,室外温度常常会降到零下,冷风透过通风系统吹进屋内。姑娘们在捡灰时,前面是温度约150摄氏度的骨灰,背后则是零下几摄氏度的冷风,说是“冰火两重天”也不为过。
长期高温作业下,她们的脸上都长出了黑斑,与年龄显得格格不入。
一次,刘德洁在宿舍照镜子时,发现脸上不知何时竟开始长出了斑点,而这距离她参加工作仅仅过去了半年。
起初,由于只是零星冒出几个斑点,她并未放在心上,“谁还没点瑕疵啊!”时间一长,斑点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在这方面,我现在还是有心理焦虑的,毕竟也是爱美的小姑娘。”刘德洁坦言。
在火化过程中,最大的难点在于过程控制。火化师们要做的,是根据逝者的不同情况,包括死亡原因、冷藏时间、高矮胖瘦、随葬品多少等,依靠经验作出判断,通过控制火焰,让遗体得到充分燃烧的同时,保证骨灰的完整性,使其达到出灰标准。
如果逝者是小孩子,更是要慎之又慎。因为幼童的骨架小而软,很有可能收集不到骨灰。火化过程中,一旦遗体位置太靠后或者太靠前,接触不到火焰,火化时间也会延长。
每当遇到这样的逝者,云小林的心里总是很煎熬,生命脆弱,转瞬即逝,直观却又残忍。
这天,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炉前哭着求刘德洁,“我的孩子才1岁多,一定要保住骨灰……”
那是一个小男孩,因为先天疾病,走得很突然,“请给我们留个念想”。这对年轻的父母几乎跪倒在刘德洁面前。
顶着压力,刘德洁扶起孩子的父母亲,一遍遍安抚他们,“我一定会尽力”。
在火化过程中,她每隔5~10分钟观察一次主燃室的情况,给风给火也格外小心,最后顺利地留下了孩子的骨灰。
取到骨灰的孩子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一旁的丈夫噙着泪,强忍悲痛把妻子拉到一边,“让孩子好好安息吧……”
离开时,他搀扶着哭到近乎晕厥的妻子,缓缓地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向刘德洁鞠躬致谢。
涟漪
殡仪馆里,每天都会出现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痛苦、悲伤、遗憾……种种情绪在这里萦绕不绝。云小林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但她发现,在生命面前,任何的情感和语言都太过单薄,只能交给时间去稀释。
从不大的观察口望去,在一片亮橙色的火光中,逝者慢慢呈现出透光感,逐渐消失……
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从有到无。
这是火化师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观炉。
透过那扇小小的观察口,火化师通过观察遗体燃烧的不同阶段,采取不同的操作,比如增减压、送风,确保充分燃烧。
2022年11月,那是赵岩第一次跟着师傅观炉。她不断试探着自己的接受度,从只敢看观察口的炉火,到逐渐敢平视炉口,心情也从忐忑到平静,再到慢慢释然。
亮橙色的火焰在炉中跳动,仿佛在为逝者完成一场盛大而肃穆的告别。
一瞬间,生命的逝去在她眼里有了具象的画面,也让她更懂得了活在当下的意义。
火化结束后,炕面从炉膛内推出,赵岩和同事戴着防烫手套开始手工捡灰。从骨灰中,可以读出很多信息,甚至能推测出逝者生前经历了什么。
在一般认知中,骨灰的颜色是纯白色的。实际上,由于逝者生前的饮食习惯、用药情况、随葬品等不同,有时,骨灰会附着其他的颜色,“红色、绿色、紫色、黑色都是常见的颜色。常年生病服药的人和健康的人,烧出来的骨灰也不一样。”
不同于人体的脆弱,一些东西在高温的炙烤下依旧坚硬。
2023年初,刘德洁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女性逝者,年仅24岁。在办理火化手续时,逝者家属再三恳求:“师傅,孩子左手有金属物,请您一定要保留给我。”
完成一个多小时的火化与冷却后,刘德洁来到炕面前,戴着手套准备开始捡灰。然而,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鼻头泛酸。
炕面上的白色骨灰中,一个左手形状的金属物歪立其中。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逝者的左手是金属制成的假肢。
“孩子别怕,爸爸还像平常一样,一直牵着你的手。”看那只“手”时,女孩的父亲很自然地用右手握住假肢,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另一边”的女儿做着最后的安抚和告别。
“我会想,她生前该有多受罪啊,这么大的假肢和身体连在一块,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刘德洁感慨道,“生命有多坚强,又有多脆弱。”
类似的情绪,还会出现在殡葬环节中和家属接触的数个瞬间。
在遗体告别的时刻,活着的人,会尤其无助。
那是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操办自己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和他一起的,还有患智力障碍的妹妹。
仪式刚开始,妹妹不停地哭闹,场面一度失控。一片嘈杂中,男人红着眼眶,无力地望向赵岩,“帮帮我吧……”
赵岩只好哄孩子一样先安抚好他的妹妹,才勉强让仪式进行下去。
结束后,空旷的告别厅里,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母亲的遗体前,肩膀颤抖着,只剩下一个哀恸的背影。每一次颤抖,都像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呐喊,很快又被强行压下。
悲伤如同潮水,淹没了整个大厅,也触痛了赵岩的心。
这样的离别,她们见过太多,但仍做不到坦然接受。遗体火化工作带给她们的死亡感悟,如投石入水,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悄然影响着她们生活的轨迹。
在死亡面前,无论年龄大小、职位高低,众生皆平等。
自从意识到了这些,赵岩对生命有了更深一层的感受,“到了最后一程,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绽放
晚上7点,北车间。
赵岩和云小林把所有工具归置好之后,脱下手套,回到宿舍短暂休息,为夜间值班做准备。
屋内的布置和大学宿舍十分相似。一张大办公桌上,姑娘们的大水壶整齐排列,旁边还摞着方便面和小零食。平日里,她们会在这里吃饭、看电脑。床是上下铺,每人有各自的床位,值夜班后,她们会回到这里休息。
“回宿舍的第一件事,是洗澡。”赵岩尤其爱干净,由于工作中接触的粉尘量大,一开始做这行,她有时甚至会特意早晚各洗一遍头发,每天光洗手都能洗很多遍,最后手被洗得皴掉了,“现在也习惯了”。
在宿舍,云小林换上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准备去拿晚饭。身高1.6米的她,体重不到50公斤,整个人看起来青春且纤弱,很难让人把她和遗体火化师联想到一起。
这种独特的反差感,也体现在她们业余生活里的多个场景。
脱下工装的姚紫晴,动感且灵动。去年11月,她终于下定决心走进舞蹈室。一节课75分钟,遇到喜欢的舞蹈时,她还会连着上两三节课。
和一年前相比,姚紫晴的身材管理有了明显成效,现在的她瘦了一大圈。谈到自己的减肥经历,她开心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
见多了离别,姑娘们并不忌讳死亡,有时也会想一想,未来的那天,自己要如何与世界好好告别。
“为自己设计一场马卡龙色系的告别式。”
在姚紫晴的设想里,告别式上要有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汉堡形状骨灰盒、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人形的立牌,她希望亲朋好友在告别式上感受到的是温暖和释然,不要太痛苦。
《落叶归根》是云小林最喜欢的电影,她经常会找出来反复品味:“无论我们走得有多远,站得有多高,最终还是要回归自然,回归故土。”
向死而生,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提出的概念。当人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火玫瑰”班组的姑娘们便是这样。她们在花一样的年纪,从事着这份与凋零相关的工作。正视死亡,让姑娘们更加珍惜生命,也更加热爱生活。
晚上10点,夜班巡查开始了。
云小林和赵岩从宿舍下楼,此刻,南北车间的电源已全部关闭,她们打开手电筒,摸黑进到车间巡检。
一片昏暗中,约3米高的急冷塔旁,个子小小的云小林站在那里,拿着手电筒仔细检查,墙上映出她的影子,高大且清晰。
这时,赵岩的手机响起,铃声是《Keep your head up princess》(中文歌名《昂首阔步,公主》),歌词中写道:
“昂首阔步,这是条漫长的道路,是他们都不会选择去走的一条路,路程艰辛,但我相信你定会到达终点,载誉归来。”
本报记者 武文欣 王宇
(工人日报) 【编辑:唐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