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7 23:17:44 来源: sp20241127
中新社 北京11月18日电 题:侯孝贤:镜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徐鹏远
2015年5月的第68届戛纳电影节,电影《刺客聂隐娘》拿下最佳导演奖。当评审团主席科恩兄弟揭晓这一结果时,侯孝贤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缓步走上台,语气平和地说:“以前(在戛纳)得过一个奖,但忘了是什么了。”全场响起一阵笑声,人们把这句话理解为了一种幽默。
八年之后回望这一幕,恐怕不会有人笑得出来了。2023年10月23日,英国权威影评人Tony Rayns在一场放映会上透露,导演侯孝贤已经息影退休。两天后,这个消息得到确切证实,在一份公开声明中,家属宣布侯孝贤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完全回归家庭生活,安心休养。后知后觉中,当初荣耀时刻的那句话疑似一抹伏笔。侯孝贤在一个采访中还说,希望自己未来可以“拍拍拍拍拍,然后头一勾,死在片场”。这是一个浪漫、豪迈又圆满的愿望。
资料图:2015年,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获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工作者奖。 中新社 记者 陈小愿 摄江湖底色
2020年第57届金马奖将终身成就奖授予侯孝贤,在这场几乎是他近几年来最后一次露面的盛典上,为其献上荣誉的是一支16人组成的颁奖团。
这个颁奖团里的每一个人单拎出来都是影坛乃至电影史上光彩闪耀的名字,而当他们汇聚在一起时,便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侯孝贤的合作者。
知名导演通常都会有自己惯用的班底,但如侯孝贤团队这样稳定而持久的却也不算多见,甚至作为颁奖团代表的摄影师李屏宾说,他们这些人和侯孝贤的关系就像是儿子与父亲。如此坚定的追随,已不仅仅源于志同道合,更来自侯孝贤颇具江湖风范的义气感召。学者戴锦华曾说过,侯孝贤是一个通身豪气的大哥。
这是自幼培育出来的习气。侯孝贤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天生体弱的哥哥,父亲也有肺病,于是从小野蛮生长。加之他所生活的台湾南部小镇凤山,混杂着乡土民间的生猛与离乱时代的动荡,久而久之便浸润出一个打架、赌博“无恶不作”的坏小子。
“假使我没有干电影的话,我一定是一个大流氓。”回忆起暴戾的年少岁月,侯孝贤后来也曾如此感叹过。不过当初的荒唐,并非全然出自青春的躁动,也是根植在家庭与时代创痛之上的苦果:“我一直在往外跑,其实知道(家里)有一种无法靠近的悲伤。”
原本,侯孝贤应该是广东梅县人,1947年出生。在他出生40天的时候,时任县教育局长的父亲带学生到广州参加省运会,偶遇了从前在中山大学读书期间的校友,对方即将赴台中当市长,便邀请他担任市府的主任秘书。父亲去台湾转了一圈,觉得不错,就托人把全家接了过去。起初只是打算暂居几年,孰料没多久风云突变,来时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在侯孝贤12岁的时候最先撒手辞世,然后是母亲,再然后是祖母。19岁那一年,已孑然一身的侯孝贤入伍当兵,终于离开这个悲伤笼罩的家,跑出了凤山,跑去了更远的地方,跑到了另一段人生的起点。
雏形初现
当兵期间的一次放假,侯孝贤看了一部英国电影《十字路口》,感动之余在日记上写下:要花十年时间进入电影行业。
退伍之后,侯孝贤去了台北,一面在通用电子公司当装配员,一面准备考大学,志愿填了五个,都是电影相关,最后顺利地被第一志愿的艺专影剧科录取。三年艺专读完,通过学校老师介绍,正式踏入电影圈。
最初的几年里,侯孝贤在不同的剧组担任了场记、编剧、副导、制片各种角色,每一项都很快上手,完成得也很好。艺专其实没教过他什么,大部分课程都是戏剧、化妆、表演之类内容,除天赋使然,当真找不出别的解释。
70年代的台湾银幕是“三厅电影”(指客厅、饭厅、咖啡厅)的天下,以琼瑶作品为代表的成人童话征服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男女。因此,初执导筒的侯孝贤顺理成章推出的也是爱情喜剧。
但也有一些个性色彩的东西开始露头。比如他有意尝试同期声和非职业演员,喜欢捕捉临场感觉和气氛,或者干脆让演员即兴创作对话,再比如日后独树一帜的长镜头也雏形初现:《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的平均镜头长度是11.3秒,远远超过了当时普遍的影像节奏,《风儿踢踏踩》则达到12.7秒,其中一幕田野的画面甚至足足有两分钟。
后来与侯孝贤合作了多部影片的詹宏志认为,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侯孝贤的作品成为日后台湾新电影的源头之一。
找到角度
1982年之后,中国台湾电影旧有的市场、体制模式逐渐显现出了失效之势,整个社会也在期待和呼唤新的文化潮流。恰巧此时,一批留洋归来的年轻人,带回了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前沿的理念,一场台湾电影的革新运动开始酝酿、爆发。
在这场运动中,侯孝贤比起同辈,拥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也依靠直觉完成了一些开创的尝试;但在知识层面上,他又远不及那些留学生,其他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时,他经常听得瞠目结舌:“听他们讲,我才知道有德国新浪潮、法国新电影。”
不过变化也从碰撞中悄然生长出来。他开始用自己作为素材,讲述更为真实的本土故事。1983年,侯孝贤开始筹备《风柜来的人》,将自己的成长中许多张皇和迷惘搬上银幕。从编剧到上映,这部电影只用了两个月时间,保持了此前一贯的拍片速度,只是这一次,他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困扰:“以前拍电影很简单,从来不管什么形式,后来跟那些从国外回来的聊了以后,变得不会拍了。你可能有内容,但你的形式是什么?”
拍摄期间,朱天文送给侯孝贤一本《从文自传》。她想借此鼓励侯孝贤,侯孝贤却从中发现了叙事的角度:“他是以一种非常冷静、远距离的角度在观看。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里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阳光底下的事。”
好似醍醐灌顶一般,他立即对摄影说:“退后,镜头远一点,再远一点。”于是,镜头里的海边小镇和繁华都市瞬间变得开阔完整,四个男孩的青春也随之鲜活起来。侯孝贤找到了属于他的电影视角,也找到了他的焦点所在:“从《风柜》下来,我一直没变,我想我的兴趣还是针对人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状态,人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有趣的,尤其是复杂的人际关系,我的片子里面大都是探讨人。”
《风柜来的人》之后,侯孝贤又连续推出了《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这三部作品仿佛编织成了一册“青春纪念簿”,既珍藏了一代人的记忆,也封存了一段逐渐远去的时光,更夯实了侯孝贤在电影世界里如签名般醒目的艺术风格。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5年5月24日晚,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举行闭幕红毯及颁奖典礼。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获最佳导演奖。向更远处追寻
在侯孝贤读过的文学作品中,陈映真的小说是他的心爱之一。他动过改编的念头,还约了陈映真商谈,结果被陈映真劝住。1987年之前的台湾,陈映真以及他所书写的那些血泪故事均属于禁忌。
其实拍《恋恋风尘》以前,侯孝贤就在琢磨,个体的当代经验已经呈现许多,他想向更远的过去追寻,展现更为宏阔的图景。刚好一个大时代里的偶像爱情项目找到他,他索性就借题发挥,交给了吴念真执笔。没承想大纲枝蔓不断拉扯,隐隐一门大户呼之欲出,等到他拍完《尼罗河女儿》回来,故事已扩展成了剧集的体量,刚好社会变得松动,于是顺势废掉原本计划,认真地讲述一段悲情岁月。
“新”的《悲情城市》设定在了1945年到1949年的背景之中,一家人的命运围绕着“二二八”前后跌宕沉浮。这是侯孝贤到那时为止最庞大也最复杂的一部作品,在翻阅了彼时有限的资料,经历了缓慢的剧本写作后,电影于1988年11月底在台北金瓜石一处老式理发屋开机。又一年后,电影在威尼斯电影节摘得最佳影片,侯孝贤成为了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导演,而后电影上映,票房打破台湾院线纪录。
今年,当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4K修复版的《悲情城市》时,票6秒钟内告罄,传说二手平台上的黄牛更是将价格炒到了8000元(人民币)。时隔三十四年,这部旧作在海峡对岸依然能引发如此热情,已足见其魅力历久而弥新。
在《悲情城市》后,侯孝贤继续着他的历史探索,分别于1993年和1995年推出《戏梦人生》与《好男好女》。连同《悲情城市》,这三部作品后来被称为侯孝贤的“台湾三部曲”。
而从1996年开始,侯孝贤再次以《南国再见,南国》《海上花》《千禧曼波》的“逃离”三部曲,呈现了有关世纪末的华丽与颓靡。而在作品之外,“逃离”似乎也发生侯孝贤身上——新千年后,他开始走出中国台湾,去日本拍摄了《咖啡时光》,在法国创作了《红气球的旅行》。等到《刺客聂隐娘》,不仅将创作视点荡向了大唐,更首次与大陆合作出品,成为他从影近四十年来第一部在大陆正式上映的电影。
就在《刺客聂隐娘》荣耀戛纳不久,侯孝贤曾透露过他的下一部作品将回到现代。那是一个河神与宅男的故事,背后蕴藏着台北千百年的沧桑。只是这些情节究竟会如何在侯孝贤那“远一点,再远一点”的镜头中具象为光影,永远都不得而知了。因为其家属发布的那份声明中,明确宣告:之前筹备中的《舒兰河上》已无法继续执行。
资料图:2015年11月21日晚,《刺客聂隐娘》剧组在台北合影。第52届金马奖当晚在台北揭晓,由台湾导演侯孝贤执导的该片,获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音效、最佳造型设计五项大奖。 中新社 记者 陈小愿 摄在那份声明中,侯孝贤的家人写道:之前侯导筹备的电影《舒兰河上》(寻找河神),无法继续执行固然遗憾,但过往他的作品已获得诸多的肯定,也留下许多经典的作品,相信在时间的洪流里不但不会被遗忘,他对电影的态度、精神也一定会被影迷们留存下来。
侯孝贤可能会渐渐忘记一切,但他不会被影迷忘记。(完)
【编辑:周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