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垄的竹子(杂记)

发布时间:2024-12-23 22:05:50 来源: sp20241223

  这是一个竹子的世界。

  在膳垄自然村,竹子多,一点都不奇怪。它地处浙江南部松阳县的山坳里,四周有五座青峰。青峰易生竹。要从山路进膳垄,必须接受竹子的注目。不仅村口,膳垄的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都是那种一丛丛一簇簇的竹子。它们长得比膳垄的房子都高,数量也肯定比膳垄的人口多。

  膳垄只有数十户人家,也就只有数十栋房子。年轻人都出了门,到城里找机会去了。真正在村里生活的,只有二十多位老人。房子黄墙黛瓦,十分古朴。如果要按户头算,竹子肯定是这里最大的户主。

  膳垄竹子多,竹子的使用率自然就高。在村子的旧物陈列馆里,摆放着很多竹子做的簸箕、箩筐、团箕、竹椅、竹床。村子的许多地方,摆放了不少类似屏风作用的竹墙——那是用竹竿做成,中间放了很多保留了竹叶的细竹枝。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我还看到竹子做成的晒衣装置——两根留了分叉竹枝的竹子,分别用铁丝固定在其他物体上,上面架着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这样的晒衣杆,真是妖娆,加上山里最好的空气和阳光,最漂亮的裙子晒上去,也会有幸福感的。

  我还看到用竹子做成的一个隔挡物。它是由两根长竹子分别挖出槽,再将一些短的竹片插入槽内做成,已有些年份,看不出竹子的原色。它挡在一个路口。路的一边是一户有围子的人家,另一边是一个悬崖,确切地说是一条很深的水渠。水渠里没水,隔挡物内是三只鹅,正伸长脖子,发出激烈的声响。

  这个十分家常的场景,有着令人倍感温馨的氛围。隔挡物背着鹅的那一边用石头抵着,还用了一根竹棍支着。最有趣的是隔挡物上贴了三张红纸,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红纸颜色新鲜,分别写着“鸡鹅成群”“天天下蛋”“永不啄人”,反映了主人俏皮的期许。

  那隔挡物因为是竹制品,竹节错落有致,是典型的田园风格。可是膳垄的竹子远远不止这些。膳垄的不少竹子,是十分有想法的。

  比如进村的路口,摆放了一个立体的竹制品。竹制品有成人的床那么大,并且有竹竿做的沿边。中间是用篾片编织的图案。但它又不是一个完整的块面,有一块突然呈九十度凹陷了下去。这使它有别于实用之物。正对着竹制品的一块牌子告诉我,这是一件美术作品,是一种装置艺术。

  它立体地摆放在路口,仿佛一个招幌。它的旁边,是一丛长势良好的小竹子,种植的地面呈长方形,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特意设计。这也是一个美术作品。它想告诉来访者什么?生命,自然,绿色与生长?

  村子四周安放了不少被漆成灰色的铁牌。它们是一本关于竹的立体诗集的页面——每一块铁牌上印制了一首古人咏竹的诗歌。许多竹子,就摇曳在这些诗里,成为膳垄一道独特的风景:“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李贺《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苏轼《於潜僧绿筠轩》)、“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无文与可,自有月传神。”(杨万里《咏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竹石》)……

  村尾有一座奇异的建筑,是一幢依山起伏、取名“玖层”的房子。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一座乡村美术馆。房子倒不是用竹子建的,但竹子依然是重要角色:

  ——服务台旁边的柜台里,摆放着许多工艺品。很多玻璃茶杯上,穿上了细小的竹子制的衣裳。一只只茶杯瞬间成了有现代感的工艺品;

  ——一小块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子,框子里是很多根极薄的卷曲的被染成黑色的篾片。它们在框内的摆放肯定自有规则。它们的寓意,有可能是时间漫卷,也可能是往昔回忆;

  ——主人给我斟茶,那用来搁置茶壶茶杯的,是一个用小竹子为材料做成的茶托。茶托上的小竹子竹节丰富,给人特别古朴又现代的印象。

  在村中同样叫“玖层”的黄墙黛瓦的博物馆里,竹子更是无所不在:几个房间的灯罩是竹片做的,一开灯就有十分温馨的黄光。博物馆里的许多艺术品是竹子的材质。其中一件,是特别有几何感和未来感的极其精密的微型建筑,它一头像船翘起,另一头却又像摇篮或洞穴。它有类似船舷的东西,却又似乎有着其他的寓意。

  这些有想法的竹子,当然不是乡村的自有之物。它们肯定是来自更现代的文化,更前卫的艺术观念。就像博物馆、美术馆,也不是膳垄的原本之物。古老乡村的本体,是谷仓、祠堂、猪牛羊圈。

  第一次去膳垄,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我喜欢那些依照山间地势建成的高低错落的黄墙黛瓦的房子,那些起伏的仿佛可以呼吸的石头巷道。这古老的小小村子有着某种天然的神韵。我喜欢村庄内外传统的竹子和现代的竹子,我想,如果它们开口,传统的竹子肯定说松阳方言,而现代的竹子肯定一口普通话。它们在一起,让村庄产生了奇异的张力。

  我由此感叹村庄的奇妙。如此古老,却能无缝对接现代,如此空寂,却正好可以盛装艺术之美。它是包容万物的母体,是无论多么久远依然可以无限生长的精神故乡。

  在膳垄,我见到那位不远千里而来主持乡村美术馆的美术家。她瘦高,目光沉静,举止文雅,说话慢条斯理。我竟莫名地觉得她像是一棵竹子,充满着生之绿意,而饱含的对美的信念是不断攀升的竹节。她的内心摇曳着膳垄的日光和月光,已经与这里的山水自然融为了一体。

  《 人民日报 》( 2024年05月29日 20 版)

(责编:赵欣悦、袁勃)